李浩聽完陸雲的匯報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很久,陸雲隱約可以聽到房間裏傳來陣陣抽泣聲,但沒過多久,李浩又出來了,看起來沒什麼異狀,只是眼睛有點紅,他和陸雲再次來到衙堂,沉默了許久,落魄低吟:「昨天十七人,今天五十三人,明天呢?」
陸雲沉默,可以預見,明天餓死的人會更多。
李浩沉默了許久,忽然抬頭問:「陸雲,咱們刺史府還有糧嗎?」
陸雲搖頭:「只剩一百來斤,頂多能撐到玉米成熟。」
「糧食……呵呵……」李浩慘然一笑,在未來世界,他何曾挨過餓,然而來到唐朝盛世,他卻要看着滿城的百姓餓死,而他除了躲到自己的房間裏偷偷抹眼淚,卻什麼都不能做。
「大人!」門外一聲高叫,彭海和李元忠並肩走了進來,二人雙雙抱拳,道,「大人,卑職請求大人拿出軍糧,救百姓性命。」
「軍糧!」李浩聞言一驚,隨即搖頭,「不可,兵士們的糧不能動。」
「大人!」彭海慷慨激昂道,「兵庫之中還有五十石糧,請求大人拿出二十石,先救百姓,卑職和李元忠已經問詢過眾將士意願,他們答應每日再節糧四成,先救百姓!」
「又節糧四成?」李浩聞言渾身一顫,兵士糧制已從沒人每日八兩縮減到了每日五兩,畢竟兵士要操練,要打仗,當然吃的要多一點,現在如果再節糧四成,那麼便是每人每日三兩糧,處於一種半飢半飽的狀態。
李元忠這時說道:「大人,現在高昌明顯是要圍城困守,不會來犯,士兵們無需飽餐,只需度日便可,先讓百姓們撐過來再說。」
李浩沉默許久,長聲嘆道:「全城那麼多百姓,二十石糧又能濟何事?」
陸雲這時忽然道:「大人,二十石糧雖少,但有些富庶百姓家中還是有點糧的,這些百姓若省着點吃,都能撐到玉米成熟,或許更久,咱們只需救那些快餓死的百姓即可,就算不夠,能救多少便救多少。」
李浩蹙眉沉吟了許久,終於用力點頭:「好,彭海,此事便交由你去做。」
「是!」彭海和李元忠聞言大喜,趕忙退下。
當天下午,公告牆上貼上公告,讓挨餓的百姓前去衛府領糧,度過難關,當即便有大群百姓前去衛府門外領糧,這些百姓早已餓得面色發黃,全身無力,一眼就能看出是餓了很久了。
當天晚上,彭海來報,今日來領糧的有三百五十人,共發糧一百三十斤,也就是一石三,李浩對於這個數據還算滿意,接下來每天發出的糧食應該會慢慢增多,還有六天的樣子玉米就能成熟了,二十石糧雖不多,應該夠了。
第五天上午,陸雲再次來報,城中又有六十三人餓死,李浩聞言失聲驚叫:「怎麼會這樣,昨天不是已經發糧了嗎,他們沒去領嗎?」
陸雲蹙眉搖頭道:「這個我也不清楚,不過這些餓死的人有個共同點,都是年紀較大的老者。」
「老人?」李浩聞言一愣,猜想或許是這些老人因為年紀大了,挨餓後就沒力氣去領糧了,一想到這裏,李浩立刻傳喚李元忠,讓李元忠給那些挨餓的老者送糧。
第六天上午,陸雲又來報,城中又餓死人了,跟昨天一樣,全是老者,而且這一次很多,足足一百二十三人,李浩聞言闃然震驚,當即喚來李元忠,責問道:「李元忠,昨日我便讓你挨家挨戶給那些挨餓的老者們去送糧,為何又有一百二十多老者餓死?」
李元忠跪地抱拳道:「大人,卑職昨日已按照你的吩咐,派人挨家挨戶去給挨餓的老者們送糧,送出糧食兩百六十多斤,並未有任何遺漏?」
「那為何……」李浩剛想說話,忽然停住,目露驚色,隨即又滿是哀傷之情,他似乎想到了什麼。
第七天,距離玉米成熟還有三天,李浩一大早就去到玉米地里查看,這是他最近每天早晨必做的事情,地里的玉米幾近成熟,他決定提前收割,提前兩三天沒什麼關係,但若是提前四天以上,磨出來的麵粉產量會大打折扣。
當他查看玉米返回時,還未進家門口,陸雲就匆匆趕來,抱拳稟報:「少爺,昨天夜裏又有一百多位老者餓死了。」
李浩頓覺心頭一痛,雙拳緩緩握起,指節發出嘎嘎聲響。
陸雲這時又補充道:「大人,那二十石糧食只剩四百多斤了,預計今日便會發完,明日便沒糧可發了。」
「我知道了。」李浩緩緩道,「陸雲,你去通知李元忠,帶人去玉米地收割玉米,火速碾成麵粉,明日開始發放玉米面,並告訴全城百姓,咱們有糧了。」
陸雲聞言大喜,玉米終於可以收割了,激動地拱手道:「是!」然後飛一般地朝衛府方向奔去。
終於可以收割玉米了,李浩的一顆心卻難以安定,為何餓死的全是老者,他已經猜到了原因,但卻不敢確定,他決定去見一個人-朱自謙朱宿老。
李浩並不知道朱宿老的家在哪裏,這沒關係,他找人打聽了一下,很快便找到朱宿老的家,低矮的土牆院子,院門半掩,院中東西雖多,卻佈置得井然有序,毫無錯雜之感。
「有人在嗎?」李浩敲了敲院門。
聲音落下片刻,屋中走出一個半大小孩,十三四歲的樣子,睜着一雙大眼望着李浩,問:「你是誰呀?」
李浩道:「我叫李浩,來拜會朱自謙老先生的,不知可是這裏?」
男孩點頭道:「就是這裏,我叫朱瑞環,朱自謙是我爺爺。」
李浩見自己找對了地方,趕忙問:「你爺爺在家嗎?」
「在。」朱瑞環點頭,隨即悠悠嘆道,「不過你來晚了,我爺爺已經不行了。」
李浩聞言大吃一驚,趕忙衝進院中,來到朱瑞環面前,問:「你爺爺在何處,快帶我去見他!」
「進來吧。」朱瑞環返身走進屋中,然後帶着李浩來到內屋房中,只見小小的房間中有一張榻,榻上躺着一位形容枯槁的老者,可不就是朱宿老嗎。
李浩見狀趕忙上前急喚:「老先生,朱宿老,朱宿老。」他呼喚的同時還伸出手去探朱宿老的鼻息,發現他氣息雖然微弱,卻還未死。
而這時朱宿老也緩緩睜開了眼,不過看起來十分虛弱,李浩替他把脈,並未查出任何異樣,他隨即猜到了什麼,忙問:「朱宿老,你多久沒吃飯了?」
朱宿老淡然一笑,沒有說話,看起來已是彌留之際,說話都很費力了。
李浩趕忙轉頭問:「小朱,你爺爺幾天沒吃飯了?」
「三天。」朱瑞環回答,看他的樣子,似乎挺淡定,李浩真懷疑這是不是朱宿老的親孫子,感覺像是撿來的。
「我去給你取糧。」李浩說着就準備起身回去。
「刺史……大人。」朱宿老忽然開口了,說話很費力。
李浩趕忙握住他手,問:「宿老,你有何話,等我取糧回來讓你吃飽再說。」
「不了。」朱宿老費力搖頭,「不要浪費糧食了。」
李浩聞言驚叫:「這怎麼能叫浪費糧食?」
朱宿老卯足了力氣,緩緩道:「我老了,已經不能再為大唐盡力了,現在城中糧食緊缺,我省一口糧食,別人便能多吃一口,這是老朽能為大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果然……」李浩雙眼泛紅,輕聲喃喃,「難怪城中這些天餓死的都是老者,果然被我猜中了。」
朱宿老呵呵一笑:「大人果然聰慧過人,什麼事都瞞不過你,沒錯,是老朽的主意,反正我們都是一幫快入土的老朽了,少活幾日也不打緊,只要庭州百姓能存活下來便好。」
李浩忽然發覺自己流眼淚了,而且止不住地往下流,怎麼忍都忍不住。
朱宿老溫言道:「大人莫悲傷,古語有云,慈不掌兵,如今你掌握着全城百姓的性命,應當懂得取捨。」
李浩抹淚連連點頭。
朱宿老又道:「大人,老朽不行了,如今已是彌留之際,但還有一樁心愿未了。」
李浩已拭乾淚水,鄭重無比地說:「宿老請講,晚輩定不推辭。」
朱宿老道:「我這孫兒,朱瑞環,自小無父無母,身世孤苦,老朽平素繁忙,對他也缺乏管教,以至如今頑劣不堪,還好,如今老朽將死,他也有所悔改,願意陪老朽一起挨餓等死。」
李浩聞言驚訝地回頭看了看朱瑞環,原來他之所以如此淡然,是因為他也抱着赴死之心,不禁高看了這小子一眼。
只聽朱宿老繼續道:「如今刺史大人來了,老朽想求大人帶他走,以後將他留在身畔,不管做什麼,都得活出人樣,他還小,還有大把的歲月等着他,不該陪老朽共赴黃泉。」
「嗯。」李浩用力點頭,「宿老放心,我一定好好照顧他,讓他活出個人樣來!」
「如此……老朽便……放心了。」朱宿老的聲音忽然顫抖起來,幾乎上氣不接下氣,李浩聽得一陣心顫。
果然,朱宿老說完最後一個字,氣沒喘上來,斷氣了,不過他的神態卻很安詳。
李浩緩緩閉上眼,悲痛默念:「老先生,您一路走好,您放心,庭州百姓不會有事,您的孫兒也不會有事,大唐的子民一直以大唐為傲,大唐也因有老先生這樣的百姓為傲。」
李浩默哀了十幾分鐘,這才緩緩起身,當他轉過身來時,發現朱瑞環正在抹眼淚,他現在仔細看朱瑞環,發現這年輕小子的神情很是倔強,倒與自己有幾分相似,他走上前道:「你現在歸我管了。」
朱瑞環翻了個白眼:「誰要你管。」
翻白眼的樣子更像自己,李浩也不着惱,說了聲:「走吧。」說罷轉身出門。
朱瑞環嘴上雖硬,卻還是跟了出去,李浩上街看到一個府兵,上前拉住他,問:「認識我嗎?」
那府兵盯着他看了片刻,立刻吃驚大呼:「刺……刺史大人!」
李浩點頭,指了指朱宿老家,緩緩道:「朱宿老過世了,這是他的孫兒朱瑞環,你帶着小朱去買棺木,安排好墓地後去刺史府通知我,我去參加葬禮。」
「是。」那府兵聞言拱手領命,向朱瑞環招了招手,帶他去置辦棺木。
李浩目送那府兵離開,緩緩登上城頭,望着城外的高昌大軍,忽然悠悠道:「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朱宿老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為大唐發光發熱,此等精神,當真叫人敬佩,宿老放心,你和諸位老者的犧牲不會白費。」
說到這裏,他忽然變得滿面陰鷙,雙拳緊握,似有無限煞氣沖天而起,他忽然抬起右手,豎指指向天空,沉聲高喝:「我李浩今日在此指天為證,有生之年,必滅高昌,縱然粉身碎骨,肝腦塗地,亦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