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月柔風，化不開一泓春夢。
石林戀戀不捨的離開房門，催竹意上路。竹意見他面頰上飛了一層似月見草尖的緋紅。拉住他，向婚房努嘴，問他「何事？」石林訕訕的想了片刻，撓頭道：「好像是兩人鬥法。」「凡人也會道法？」「那就是打架。」「果然成婚並非好事。」竹意一絲不苟的搖頭。
屏山鎮有數個山間，大小道路十數條通往長江。石林，竹意二人只識一條，亦是古官道，南北過江之路。如今江北流民避亂南遷，南地居民鮮有過江的。擺渡生活已難維繼，只有趙伯一人還心繫故鄉，白日裏擺渡災民，不收費用。遇到貧飢之人，還會舍他粥食。
二人初入江湖，遇事速成，不願耽擱。遂展開身行，奔跳如風，不一會便趕到江邊。此時，夜月，江霧蒙蒙，對岸的山隱在霧後，像燈影戲中隔光的幕布，僅透過一層灰色的陰影。
趙伯的漁船已撤去紅布，露出竹質本色。桅杆上挑着油燈，船艙外是趙伯與陸揚波對飲。
四人又重廝見。趙伯恭敬道：「兩位神仙可查明鎮中幼兒失蹤一事？」
石林道：「事已明了。只是還需趙伯幫個小忙。」
「幫忙二字，小老實不敢當。還請神仙示下。」
石林一手指江，神秘道：「請趙伯下江，捕兩尾魚上來！」此言一出，余者皆驚。呆了半晌，陸揚波先怕道：「如此萬萬不可！既已封江禁捕，若違禁捕魚，恐惹了禍患。」
竹意聞他聲音顫抖，溝壑虬札的面色蒼白。再看趙伯，並未顯出懼意。先寬慰他，「莫怕。」又試探着問石林：「你的意思，是要把那叛道的修士引出來？」
石林滿面自傲道：「然也！」又以手作刀，附耳道，「咱們給他來個引蛇出洞，在無人處就把他除了。豈不瀟灑？」
一瞬間，竹意被他的豪情震開一步。又想那軍師蹤跡難尋，尋到後，鬥起法來，又恐傷了其他兵卒性命。心內盤桓此招引蛇出洞確乎絕妙。只是對方道法強悍，又是墮魔修習巫術之人，道行之高，實難斷言。
拉石林衣角，轉身商議道：「此法雖妙，但若不暗中探明他的道行，恐怕臨戰時，你我二人不是他的對手。」
一語點破，石林面上自傲立止。恍然道：「這倒也是。不過，事已至此，若此時退怯。怕，失了風範吧。」
竹意雖心思縝密，遇事常作後思，但也脫不掉少年熱血心性。偷眼見身後趙伯，陸揚波面色怯懦。加之一日來，耳里灌滿了奉承讚許之語。只略沉思，心底的奮勇陡起，躍躍欲試道：「與他鬥鬥法？」
石林嘴角揚起，「捕魚！」
陸揚波拗不過他二人的堅持，只得與趙伯一起做了魚餌，沉下魚筌。四人怕聲音唬了魚群，也不言語，靜靜候着。
不移時，提筌上船。掀去網簍，只兩條半大的鯽魚迷了路，不幸鑽入底簍。石林伸手捏起一隻鯽魚，平在眼前，嘴饞的看它憤怒的反抗着悲慘的命運。身旁趙伯嘴張了張，看看魚又看看石林。終問道：「魚抓上來了，然後…？」
「等着。」
陸揚波卻畏怯着雙手攀着艙沿，忌憚似的盯着江中。咽喉滾了幾滾，忽手指長江，懼怕道：「來了，來了！」
幾人回首，夜色靜如陰冥，以至這夏夜卻有幾分悚寒。白霧籠的清灩月光隨波流轉間，江面上，忽的急浪捲起一處漩渦。似壺中新開的沸水，越滾越急。倏然，一物破江而出，「嘩啦啦！」劃開江面，極速衝來！
石林本能向前一步將趙伯與陸揚波擋在身後。竹意下意識右手扣劍，左手捏訣。
白霧破盪，一隻高丈余，嶙峋驚怖的人形骷髏赫然沖至船邊！
「好大！」石林不知此地為古蠻夷之地，葬的多是高大威猛的僚人。一語出口，骷髏周身關節磨動，「咔咔」之音已近耳邊。「好快！」耳邊風聲嘶號，骷髏蒲團大的巴掌已攜風而至！徑拍石林頭頂。石林急架臂格擋。甫一交臂，巨掌上巨大的壓力澎湃撞來，直將石林周身的衣袍裹的獵獵作響。接着，骷髏出水時攜的江水如大雨傾頹刮下，瞬息間將四人打濕。「好強！」石林三聲感嘆出口，忽想起適才人在李家院中，偷聽婚房內的新娘亦如此嬌嘆。
嬌喘**在耳，不覺心神一盪。手臂上的真氣亂抖，已難維繼。身子被巨掌壓的直向下蹲。
竹意自然不知他為何忽然真元不濟，倉促中，右手轉掌握住劍函，將劍橫臥在趙伯，陸揚波二人腰後。左手變爪隔人前探，抓住石林後腰。喝一聲，「起！」真元漲出，裹着四人向後滑了數步，伴着船裂木斷的聲音，堪堪躲開骷髏巨掌的拍擊。
趙伯，陸揚波二人嘴裏叫喊着，「鬼呀！」抱着魚筌撇開雙腿，跳下船板，便向後逃。竹意抓着石林亦跳下船來，又躲開骷髏一掌劈擊。身前，竹船已毀去大半，桅杆上的油燈卻未受殃及。劇烈的晃動着，為這黑夜增加了一絲孤傲的光芒。
「這是什麼？」石林抹掉臉上的江水，全神戒備。
竹意放下封齋劍，立於身側。閉目神識片刻方道：「是巫法里入門的屍鬼術。」曾聞聽四戒師伯講過，此術源起兵主蚩尤，有控死屍助戰之能。涿鹿之戰後一度失傳。於後世戰爭中重現，只是不再用於邪道，而是良化為遷移屍體魂歸故里的趕屍術。
那邊油燈晃動放緩，「吱吱…」之音盪開，散發着詭異的昏黃。空氣中儘是飄蕩的竹屑水霧。
忽的燈下出現一張磨盤大的骷髏面孔，雙顎張合，發出刺耳的「咔咔」之音，仿若欲啖生人的厲鬼。
「啪！」骷髏巨掌捏碎油燈，幾人忽完全墮入慘白的月光的包圍。風浪再起，薄霧激盪，慘月下的骷髏愈顯猙獰，張牙舞爪攻來！
「小心了！」竹意開口提醒石林後退，雙手發心菩提印裹着真元快速拍入立在身側的封齋劍內。真元一入，劍函錚鳴，瞬間將原本游離於劍身之上的黑影壓向劍尖，紅光越發哀憐。
就在骷髏攻入二人面前一丈近處，封齋輕嘶，凌空逆轉迎面斬向骷髏！
眾人面前黃光閃灼，一聲堅石相擊過後，江浪波瀾向四面八方極速推開。接着一連串石碎落水之音傳來。
「結束了？」石林不敢相信。
竹意單掌招劍，點頭道：「如此粗淺巫法不足為懼。」傳聞兵主蚩尤能控百萬死屍，相較之下，這個單控一隻骷髏的屍鬼術確實略顯寒酸。「只是…」他又憂慮道，「我剛才散出神識，卻未探明施術者方位。」竹意自以為屍鬼術就像提線木偶，人與木偶間總有提線相連。遂無法探明施術者方位便心生疑惑。
「也許它是以符籙為源，操控骷髏？」石林亦不知此中道理，但他自幼常用師父煉的符籙，先入為主的猜測。
符籙本是存思貯氣的載體，儘管無所不包，也必須施術者以印，訣，咒語等驅動，方可使用。骷髏本為死物，不可驅動符籙。既然這個骷髏能因時而動，顯然驅動其體內符籙者必在左近！
石林如此想着，極目江上。但見慘月下江霧迷濛，空氣中只有嘩嘩的水聲緩慢淌過。竹意亦一般心思，閉目神識去探。但能探到的十丈範圍內，除四人外並無其他聲息。「難道對方修煉巫法不精，只有這點初入門的能耐？」心內剛有疑惑。
風聲再起！江面上忽隨風軒起急浪。似乎上下游百丈之內的長江盡皆沸騰！
霧盪風搖中，百餘面目猙獰的骷髏，獠牙森森，潮水般爭相湧來。空氣中濤聲沖天，依然蓋不住骷髏關節摩擦發出的「咔咔」之音。二人凝神戒備，但覺耳刺骨鳴，還未交手，一股毛骨悚然之感已麻了全身。
「這巫法可足懼嗎？」石林雙目緊緊盯着前方，竟淡然一笑。若說操控一隻骷髏的屍鬼術是入門巫術，這同時操控百隻骷髏的巫術，縱使有符籙輔助，亦絕非普通墮魔修士能為。
竹意心知自己自幼隨四戒師伯修後天佛法，對此鬼域伎倆專善克制。只是自己道力不純，並未修至明心菩提印，不能感知對方法術本源並以其相剋道法破解。
不及多想，百餘骷髏已沖至身前五丈。石林架勢欲沖。竹意運真元匯聚於左手中指，小指。三指蜷曲，在眉心一點。黃光罩下，其眉心現出一個紅色似火又似波浪的法眼，大喊「尊臨！」恭請法身菩薩開法身菩提之境。雙手速結伏心菩提印，真元聚中，腳下菩提陣隱現願行二變。
骷髏未近，烈風捲起江浪已然瀕臨面前！風聲獵獵中，石林率先右掌如蹼橫揮。一招鸕鶿搏浪，嗚聲鳴動中掌風揮出，瞬間將風浪止住。
「要上了！」開法身菩提之境耗元速快，竹意真元不厚，不能久蓄。一聲喊出，身邊原本巋然不動的封齋劍突的顫動不休，連函迎斬而上。
「與爾臨沖！」石林興奮又激動的大笑。
腳微頓，人躍起，雙臂掄出，呼呼響動，激的浪起風搖。
那邊百餘骷髏已然破浪而出，當先幾隻剛照面便被封齋劍砍為碎骨。「嘩啦啦」落水之音不絕。後面的骷髏卻前仆後繼，踏着江中同伴的骨塊如潮水般涌過。
石林拳掌攜風，似熊羆偷蜜後的癲狂，興奮又難纏的與追至身邊的骷髏拳腳相撞。
雖然一時斗的熱鬧。但骷髏眾多，轉瞬間便將二人圍在垓心。
遠遠躲在林中的趙伯偷眼樹後，只見夜月下，金光火影中，江邊白花花一片崔巍猙獰的骷髏翻飛滾動。疾風一陣陣吹來，像一堵堵迎面撞來的石牆，少了風的虛盪，卻滿是實質的與內臟撞擊的力量。風中的水滴亦如沙暴中割面流血的沙礫，無情又瘋狂的漫天打來。將擋住其身形的樹木打的劈啪作響。
趙伯見那骷髏圍的圈子越縮越小，只偶爾的空隙能透出竹意真元幻化的護體金光。將身子縮回，駭的牙齒打顫，卻言詞堅定道：「咱們得去救那兩位神仙！」
「他們是神仙，用不着咱們救。」陸揚波渾身哆嗦着抱着魚筌尋求心理的安慰。
「哐！」疾風恰巧將船槳吹至二人身邊，被樹幹擋了擋，哐啷啷忽急忽緩的滾着。被趙伯順手抄過，努力咬住了打顫的牙齒，也不顧陸揚波攔阻，頂風便向江邊衝去。
只是他年近花甲，歲月早僂了脊背。此時石林真元鼓動的疾風陣陣，刮的趙伯舉步維艱。身子又一個趔趄，卻未摔倒。回頭一望，見身後陸揚波一手扶他，一手緊緊抱着魚筌。下了莫大勇氣似的喊道：「哥哥快去樹後躲着，我把這魚還給河神，這些骷髏便會退了！」
趙伯不知，禁漁之後，陸揚波為了全家生計，夜裏曾入江捕魚。也是被此種骷髏嚇得魂飛魄散。慌亂中失手打散了漁網，放走了所捕的魚蝦，骷髏自退，才免一死。看着單臂頂在前額向長江爬去的陸揚波。趙伯嘴裏呼喊着什麼，但被疾風颳向身後，已無人聽到。
菩提陣外已滿是骷髏。竹意眼神過處，菩提陣願法隨念觸發，「砰砰」響動中，陣上生出一面面金鼎銘文，生生將骷髏揮下的巨掌擋在陣外。只是菩提陣願法發動，耗元更迅。竹意雙手菩提印已有稍許顫動。正難維繼之時，一眾骷髏忽的駐住，風雨立止。一雙雙空洞陰晦的眼睛慢慢低了下去。身子緩緩的退回了漸漸平靜的江中。
「呼～」封齋劍自回，竹意小心提防着長江，心有餘悸的長出口氣。「追嗎？」石林亦收住身形，搓着手意猶未盡的樣子。忽然聽到「撲通」一聲，轉頭見陸揚波癱在江中，正僥倖笑着要說什麼。
江心處，忽又起波瀾。
只是這次響動清明，似只有一浪推波而來。
幾人又緊起神經，江面上不知何時已濃起了水霧。就在面前，隨着濤聲戛然而止，水霧翻滾分開，一人全身罩着黑色的斗篷凌虛出現立在江上。
雲風起，月黯然。
四野毫無因由的忽起陰風，至這夏夜裏，眾人直覺脊背發涼。空氣中，一股陰冷的氣息悄無聲息的蔓延開來。
「終於來了！」石林率先開口問道，「你就是那個擄走全鎮幼兒的修士吧？」
空氣似乎凝滯，所有人明知此人便是，卻都屏息凝神要等他的回答。仿佛洪水奔騰於面前，眾人明知要躲，卻希冀洪水改道。更像兵臨城下，眾人明知要戰，卻讓這寧靜短暫蔓延，以祭奠即將到來的狂暴征戰。
半晌，黑袍中一雙閃着綠光的眼睛盯着石林嘖嘖稱奇道：「汝這小兒真元頗厚卻不會道法。」又看着竹意哀嘆可惜道，「汝是處子之身卻修後天佛法。」「哈哈。吸你倆的真元易如反掌。」聲音又變陰鷙詭譎的笑道，「真是天不負我。」
竹意哼道：「你殺人墮魔，便是這天要我二人今日取你性命！」
「大言不慚。」嗤聲甫畢，黑袍人目中綠光一閃。黑袍晃動中一抹黑影自袍底鑽出，似無形無質，貼着江面無聲無息徑直滑向石林。
石林見黑影過來，也不在意。伸手揮出，掌風迅猛，似巨鯤撥浪般將面前淺江翻起，如牆撞向黑影。
竹意見那黑影與人高的江浪相擊的一霎，便知那是馭鬼巫術，非石林拳腳能敵。一聲「小心」剛出口，那黑影已如無物般穿浪而出。周身細水流如經絡，吸附着江底碎石薄沙，迅疾的人立而起，直奔石林。
竹意不及細想，急行菩提陣，眉心紅色法眼速出，真元送入，封齋劍裹着銘文金光直攔向黑影。
「還有你？」黑袍人一聲似笑非笑。低誦死咒，單手控屍訣直指竹意。「嘩！」江浪破開，一名手持環首大刀，身高七尺的腐屍威風凜凜的劈將過來！
寒芒閃過，一股腐臭之氣率先攻破菩提陣。竹意聞之欲嘔，手上法印微晃，忙閉氣止住。再看大刀已砍至面前，願法隨心而動，亦不敢硬抗，只用金文將其隔開。但刀上忽啐下一襲綠液，金文一抖，迅速逝於法陣之中。
那邊黑影體內的細流迅速將江底的碎石運至右臂之上，極速接近石林，揮臂砸下！石林欲以重拳相迎，見左面金光閃處，封齋劍嘶聲破空而來，擋在自己面前。佛法金光，原本便是破魔寶光。只一交手，便將黑影右臂斬下。
碎石落地，黑影痛聲鬼嚎，卻余速不減，自石林體內掠影而過！
石林忽然捂住心口，腰腹上提，胸腔中那顆熾熱的心似乎被大力揉捏，「怦怦」跳動。身子佝着，轉頭不可思議的盯着那具斷了一臂的人形黑影。
天地間忽然靜了，就連那邊刀，陣相擊的鏗鏘之音亦如墮入宇外的星辰，無一絲生氣。面前只有那個頭部兩點微微紅光的黑影，透着神秘，詭邪，卻又無比熟悉的感應！
封齋劍一聲錚鳴，倒飛而去！
(本章完)
第20章 恰少年巧計誘敵，巫法逞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