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貪杯的下場就是,翌日一早起來時頭痛欲裂。
傅知弦已經帶着私印離開,馮樂真坐在廊檐下,好似沒骨頭一般靠在柱子上,整個人看起來都有氣無力。
沈隨風從她面前匆匆經過,又半路折了回來幫她診脈:「殿下不舒服?」
「本宮沒錢給你。」馮樂真把手抽出來。
「殿下這話說得就見外了,在下留住長公主府這麼久,幫殿下免費看個病也是應該的。」沈隨風似笑非笑,將她的手重新拉回來。
馮樂真斜了他一眼,閉上眼睛繼續曬太陽。
片刻之後,沈隨風從懷裏掏出一個瓷瓶,倒出一粒藥給她:「吃了。」
馮樂真接過藥,直接吞了。
「殿下不怕我下毒?」沈隨風看到她這麼幹脆,反而有些驚訝。
馮樂真捏捏眉心:「你沒事給本宮下毒做什麼?」
「說的也是。」沈隨風頷首。
馮樂真緩了片刻,果然感覺頭痛的症狀減輕不少,她這才看向他手裏的藥包:「做什麼去?」
「給暗牢那位送藥去,他所中之毒如今雖然都清了,身子卻是虧空,還需用藥養上一段時間。」
馮樂真垂眸:「交給阿葉就好,你不必過去了。」
「送個藥而已,何必麻煩阿葉姑娘,在下直接」沈隨風意識到什麼,眼神一冷,「殿下將我的病患怎麼了?」
「治療已經結束,他不是你的病患了。」馮樂真抬眸,平靜與他對視。
兩人僵持許久,沈隨風突然開口:「殿下果然是成大事者,連那樣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都下得去手。」
「沈先生早知他病癒後的下場,也因此獅子大開口要了五千金的診費,如今再來替他打抱不平,未免太虛偽了吧。」馮樂真不解。
沈隨風眼神變了幾變,最後笑了一聲:「殿下教訓得是,是在下逾越了。」
話音未落轉身就走,順便把手裏的藥給扔了。
「狗脾氣。」馮樂真起身把藥撿起來,慢悠悠伸了個懶腰。
本以為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結果傍晚時分,沈隨風便收拾好了包袱,前來跟她道別順便討債。
「住得好好的,怎麼突然要走?」馮樂真靠在桌旁,慵懶地托着下頜問。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在下叨擾這麼久,也該走了,」他將欠條展開放到桌子上,「殿下當初親口承諾一個月還清,如今差不多到時間了,也該清賬了吧?」
馮樂真掃一眼欠條,起身往外走。沈隨風蹙了蹙眉,拿起欠條就跟了過去。
馮樂真也不管他有沒有跟上,徑直進了自己的書房,等他出現在門口時,示意他去拿桌上的東西。
沈隨風順着她的提示看去,只隱約看到是書冊之類的東西,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磨蹭什麼,還不快去。」馮樂真催促。
沈隨風扯了一下唇角,渾不在意地走上前去,卻在看到書名後瞳孔一顫,猛地將幾本書冊拿了起來。
「聽崔太醫說,你一直在找疫病類的古著,本宮閒來無事,便也叫人去找了找,沒想到運氣還不錯,真找到了幾本殘書。」馮樂真唇角漸漸勾起。
沈隨風快速翻看幾頁,眸色明亮難掩激動,卻在對上她視線的剎那強行克制:「殿下這是什麼意思?」
「能有什麼意思?」馮樂真反問。
沈隨風沉默片刻,將欠條遞給她:「兩清了。」
馮樂真失笑:「誰要跟你兩清?本宮這個人喜歡一碼歸一碼,欠條是欠條,古著是古著,不好混為一談。」
沈隨風目露遲疑:「那殿下想要什麼?」
馮樂真抱臂靠在門上,用視線將他從上到下打量了幾遍。
沈隨風隱約生出不好的預感,正要開口打破沉默,就聽到她好整以暇地問:「以身相許如何?」
沈隨風:「」
「做什麼用那種眼神看本宮,難道是不願意?」馮樂真問。
沈隨風:「除了這個,別的都可以。」
馮樂真笑了,款步逼近,沈隨風連連後退,直到碰到身後的桌子,才因着慣性往後仰了仰。馮樂真輕易用染了蔻丹的手指挑住他的衣襟:「也行。」
離得太近,脂粉香和藥草味混成一團,沈隨風拿着古著的手緊了緊,正要冷聲拒絕,話到嘴邊卻突然愣了愣:「嗯?」
「本宮想好要什麼之前,還請沈先生再多留個十餘日,啊對了,診金也緩些時日,本宮近來有不少事要做,暫時沒功夫給你籌錢。」馮樂真說着,衣角翻飛已經消失在門口。
沈隨風回過神來,突然意識到她方才所做之事只是為亂他心神,而她真正想要的,只是讓他留下,以及一句『別的都可以』的承諾。
「卑鄙」沈隨風低頭看向手裏的古著,愈發覺得自己跟這陰險狡詐的皇城格格不入。
馮樂真逗完沈隨風,便直接回了寢房,一進門看到秦婉在裏面,臉上的笑意頓時淡了下來。
「傅知弦進宮了?」她問。
秦婉垂眸:「殿下料事如神。」
馮樂真彎了彎唇角,久久沒有說話。
秦婉面上古井無波,實則一直在悄悄關注她,見她久久不說話,便漸漸生出憂慮:「殿下。」
「嗯?」馮樂真抬頭。
「天涯何處無芳草。」秦婉認真告訴她。
馮樂真無言許久,笑了:「你可真是放心,本宮沒事,只是在想接下來要做的事。」
「殿下要做什麼?」秦婉忙問。
馮樂真款身到桌前坐下,秦婉立刻倒了杯清茶奉上,她接過被子慢悠悠喝了兩口,這才淡淡問:「慶王妃那邊可還安分?」
「病癒發重了,幾乎沒出過門,但也不算安分,」沒聽到答案,秦婉也不再追問,只是將聲音壓得更低,「近來收買不少亡命之徒,也不知道要做什麼。」
看來一切都與前世的發展相同。馮樂真沉吟片刻,道:「告訴阿葉,今晚進宮。」
秦婉一怔,剛想問晚上進宮做什麼,就看到她轉身到桌前坐下,沉思片刻後拿起了筆。秦婉見狀不再多問,默默退了出去。
轉眼便是深夜,月黑風高。
不起眼的馬車悄悄在宮牆的死角處停下,幾道身影閃過,又徹底恢復寧靜。
縱然是皇宮,也並非處處繁華,除了皇帝所在的龍華殿,以及各宮娘娘的住處,大部分宮殿都十分冷清,除了必要的幾個灑掃宮人,平日幾乎沒有人來。
馮樂真輕紗覆面,帶着阿葉輕車熟路地穿過這些冷清孤寂的宮殿,徑直來到緋戰居住的清水閣。
聽着閣內不堪入耳的嬉鬧聲,馮樂真抬手示意阿葉不必跟着,阿葉目露擔憂,卻還是聽話止步。
馮樂真獨自一人往裏走,抬手敲門的瞬間又轉了心思,於是一腳將門踢開。
房門哐當一聲響,驚得屋內人齊刷刷看過來,有動作慢點的,還沒看清是誰就開始抱怨:「誰殿下?!」
「參見殿下,殿下萬安。」
「給殿下請安。」
屋內的人齊刷刷跪了一片,包括先前在緋戰懷中的兩個,緋戰無趣地摸摸鼻子,抬眸看向門口儀態萬千的長公主殿下:「這個時辰了,殿下怎麼過來了?」
「自然是來找你。」馮樂真微笑,隨意看了一眼姑娘們,姑娘們下意識看向緋戰。
緋戰擺擺手,姑娘們趕緊低頭離開,最後一個走的還識趣幫他們把門關上。
「偷溜進來的?」緋戰玩味地看着她。
馮樂真輕撫衣裙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是啊。」
「膽子真大,」緋戰笑了笑,起身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又單手將人扯進懷裏,「方才那些女人,可都是你們大乾皇帝送我的,你猜她們此刻,是不是在去龍華殿告密的路上?」
自從離宮立府,馮樂真已經許久沒來這裏,四下打量時瞧見桌案上的白瓷瓶,伸手敲了一下,指尖頓時染了一層灰白。
她沒有在意,只是問了一句:「本宮記得這瓶子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吧,你竟然還留着。」
「念舊,」緋戰隨意看了眼瓶子,「殿下是真不怕她們告密啊。」
「你的人,會跟皇帝告密?」馮樂真反問。
「她們何時成我的人了?」緋戰靠在軟枕上,胸口衣襟敞着,露出線條分明的鎖骨。
馮樂真也不與他計較:「本宮這次來,是有事想找王子幫忙。」
「找我幫忙?」緋戰玩味地把玩酒杯,「我一個塔原來的質子,無權無勢,孤立無援,還有什麼能幫到長公主殿下的地方?」
馮樂真從懷中掏出一疊書信:「今日傅知弦給皇上送了一疊信,就藏在御書房中,還請王子在八月初九那日,將那些信替換出來。」
緋戰頓了頓,將信接過來隨意打開兩封看看,發現竟是她的『罪證』。
說是罪證,卻全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什麼跟這家大人吵架之後,背後散佈謠言抹黑對方,又或是上街時目中無人,衝撞了路邊小販。這些東西對尋常百姓來說都不算什麼,更何況是堂堂長公主。
「想來殿下要換回的書信上,罪責應該比這些大。」緋戰看完全部書信,便開始一一整理。
馮樂真:「嗯,謀反。」
緋戰一頓,驚訝地看向她:「就這麼告訴我了?」
「反正你把書信換回來時會偷看,倒不如本宮提前說了。」馮樂真攤手。
緋戰嘖了一聲,想說他不是那種人,可看着自己手上全拆開的書信,又覺得沒什麼說服性,於是轉移話題:「光把信換回來就行了?」
「他也沒有別的證據。」
「哦,誣栽啊,」緋戰恍然,「誰幹的?傅知弦嗎?也就只有他能弄到你的私印了,長公主殿下不是一直信任他嗎?怎麼突然開竅了?」
馮樂真笑笑,發現自己果然還是喜歡跟聰明人說話。
「一定要在八月初九那日?」緋戰傾身向前。
「一定。」馮樂真頷首。
緋戰:「為何?」
因為她要保證,一切事宜要在那一日之前嚴格按照前世的發展,若是過早更換信件,恐怕會生出新的變數。馮樂真自然不會跟他說真話,只是靜了片刻後道:「那日傍晚之後,皇帝會出宮,御書房的守衛最是薄弱時,你趁那個時候動手就是。」
緋戰笑了一聲,把書信遞迴來。
馮樂真眉頭微挑:「王子的意思是?」
「皇宮裏誰人不知,我緋戰不過是個貪酒好色的廢物,早已被京都城的繁華迷了眼」
馮樂真打斷他:「說人話。」
「太危險,我不干。」緋戰的人話說得很清楚。
馮樂真:「就不想知道事成之後,本宮會給你什麼好處?」
緋戰嗤了一聲,將酒壺裏的酒一飲而盡,然後挑釁抬眸,任由空了的酒壺摔在地毯上,發出一聲悶響。
馮樂真微笑:「告辭。」
她扭頭就走,快到門口時幽幽嘆了聲氣,「緋戰王子的生母駱氏,近來似乎得了重病,已經好幾日閉門不出了,真是可憐人啊,當年本是江南閨秀,偏偏被塔原君王看上,強行掠去異邦,如今」
砰!
她肩上突然伸出一隻手,猛地將房門關上。
馮樂真看了眼他青筋暴露的手背,轉身直視他的眼睛:「事成之後,本宮護送你回塔原。」
「殿下有這個本事?」緋戰面色陰沉。
「你可以不信,但如今只有本宮能幫你,」馮樂真微笑,「或許緋戰王子自身也有逃出的本事,可從大乾京都到塔原,途經十七城,每一處都需要文牒,王子想靠自己離開,只怕要付出極大的代價,駱氏也未必等得了。」
房間裏陷入一片死寂,兩個人無聲對視,誰也沒有開口說話。
許久,緋戰笑了一聲,又成了玩世不恭的德行:「殿下若是有人可用,也不會來找我吧?」
「所以緋戰王子打算獅子大開口?」馮樂真挑眉。
兩人離得極近,近到能嗅到彼此身上的氣息,卻沒什麼曖昧可言,有的只是博弈與試探。
漫長的沉默之後,緋戰緩緩開口:「我若說還想要別的呢?」
「什麼?」
「你。」
馮樂真笑了:「緋戰王子的胃口不小啊。」
「沒辦法,誰讓我十二歲初見你時,便一見鍾情了呢。」緋戰挑起她一縷頭髮把玩。
馮樂真盯着他看了許久,突然問:「知道為何本宮猜出剛才那些女人是你的人嗎?」
「你讓她們出去時,她們先看了我。」明明是大乾皇宮的人,卻在聽從大乾長公主之前先看他一個質子的眼色,馮樂真會猜出來也正常。
「大乾女子一向有出嫁從夫的規矩,你雖不是她們的丈夫,卻是她們的男人,單憑這一點,不足以證明什麼。」馮樂真笑道。
緋戰這回是真好奇了:「哦?那你是如何判斷的?」
「自然是因為」馮樂真抬手撫上他的臉。
緋戰一頓,便感覺她的手逐漸下移,經過他的喉結時,指甲無意間刮痛皮膚。緋戰灰藍色的眸色愈發深了,呼吸也猛地一沉,野狼一樣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就像盯着自己唾手可得的獵物。
馮樂真的手撫過他的鎖骨,順勢進了他敞開的領口,緩緩停在他的心口上。緋戰喉結動了動,雙眸危險地看着她,下一瞬便感覺心口刺痛。
染了蔻丹的指甲猶如利刃,輕易刺破他的血肉,鮮血順着手指溢出,連屋裏的空氣仿佛都被灼燒。馮樂真抬手,看着如月牙般細小的傷口,玩味地挑了挑眉。
「太乾淨了。」她說。
緋戰挑眉:「什麼意思?」
「這都聽不懂,緋戰王子還是個雛兒吧?」馮樂真這回是真嘲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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