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西沉,縱有太多不舍,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李楹已死,再也無法復返。
太后步輦終是回了大明宮,崔珣藉故有事要辦,他沒有隨太后回去,而是留下來陪伴李楹。
李楹在太后步輦回去時,跪下重重叩首,阿娘的養育之恩,她不但無以為報,還要阿娘為她傷懷三十年,不孝至此,她慚愧萬分。
崔珣看着那個在菩提樹下面對大明宮方向叩首的單薄身影,他默了默,然後彎下腰,攙扶起李楹:「太后已經走了,起來吧。」
李楹在他攙扶下踉蹌站起,她眼眶紅腫,身體也因慟哭過度筋疲力盡,幾乎站立不住,崔珣見狀,便扶她坐在菩提樹下稍事休息,自己也陪她坐在一旁。
兩人久久無言,直到蒼穹染墨,銀月高懸,繁星滿空,李楹才開口說了句:「崔少卿,多謝你。」
崔珣道:「你無需總是謝我,你也幫了我很多。」
李楹點頭,她又說道:「崔少卿,我要走了。」
崔珣並不意外:「什麼時候啟程?」
「今晚吧。」李楹道:「嶓冢山,便是幽都的入口,我今晚便會動身前往嶓冢山。」
崔珣盤腿坐於菩提樹下,明月光華灑落,如白練橫空,清輝滿地,他默默瞧着月光透過菩提樹的繁茂枝葉,灑漏一地碎玉,良久,才開口道:「恭喜公主。」
李楹仰頭望着靜謐夜空,看着星河燦爛,她輕聲道:「雖然在這人間,我有很多不舍,但是我知道,這裏已經不屬於我了,李楹的人生,已經結束了,是時候棄今生,啟來世了。」
崔珣微微動了動嘴唇,似乎是想說什麼,但最後卻只說了句:「公主一路走好。」
李楹頷首:「如今我仇已報,恨已消,願已了,此生再無牽掛,黃泉路上,我會走的很好。」
她頓了頓,從腰間牡丹五色錦荷囊中取出一個鎏金銀香球,香球由上下兩個半球組成,中間有一個合頁,方便開合,打開香球,裏面便是盛放香料的香盂,合上香球,輕輕一搖,便有清幽香氣飄溢而出,沁人心脾。
李楹將鎏金銀香球遞給崔珣:「崔少卿,這是我送給你的酬謝之物,你睡的不好,將這香球放在身上,可以安心凝神,這樣,夜間也能好好歇息了。」
崔珣聽後,卻並沒有接過香球,而是有一種秘密被撞破的微微詫異:「你如何知曉我夜間無法安眠?」
李楹莞爾笑了笑:「崔少卿可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自然記得,是元月初二。」
李楹搖了搖頭:「不是,是元月初一。」
崔珣微怔,李楹道:「元月初一的晚上,崔少卿參加完大朝會,疲累不堪,就寢之後,卻數次被噩夢驚醒,最後一次驚醒,崔少卿起身,關了木格窗。」
在李楹提醒下,崔珣這才記起那晚關窗之時,隱隱約約,望見一個穿着窄袖間色裙的身影,但等他再定睛望去的時候,那個身影又消失了,他以為是自己太過疲倦看錯了,所以便沒有放在心上。
卻原來,他沒有看錯。
崔珣不由輕笑:「原來那日,是公主。」
李楹淺淺一笑:「我尋人幫我查案,自然要去看看那人靠不靠譜。」
她握着那鎏金銀香球,忽道:「崔少卿,元月初一的晚上,還有一件事,不知你可記得?」
「何事?」
「你救了一隻螟蛉。」
李楹的聲音,是十六歲少女的嬌柔,但是又因剛哭過,嗓音中,還帶了些許鼻音,她輕聲說着,如微風拂面,沁人心脾:「我以前,其實聽宮人說起過你,她們說你是個酷吏,心狠手辣,殘忍極了,但是那天晚上,我看到了一隻螟蛉,夾在窗縫裏,怎麼掙脫,也掙脫不開,你去關窗的時候,也瞧見它了,我以為你會漠視不理,你會不顧它的死活,關上窗子,但是你卻將那隻螟蛉從窗縫撿了起來,然後放了它。」
李楹眼前,似乎又浮現出當日那隻小小的螟蛉被放生時,努力撲騰着透明的翅膀,跌跌撞撞,飛向天空的情景:「那時我便相信,崔少卿你不是一個很壞的人,一個能放生螟蛉的人,能壞到哪去呢?他們都在罵你,可我卻覺的,你做那些事,應該是有原因的。」
她看向崔珣,目光柔和,但卻堅定:「崔少卿,在上元燈會的時候,我和你說,我相信你,是因為阿娘重你、用你,所以我也信你,但其實,不僅僅是那個原因,我信你,是因為我自己信你,我相信我不會看錯人的。」
皓月高懸,皎潔月光灑落滿地,菩提樹下似是鋪滿細膩銀色輕紗,月光灑在崔珣身上,讓他如同沐浴在清輝之中,崔珣鼻尖,是若有若無的鎏金銀香球香氣,絲絲縷縷,暗香盈袖。崔珣放在膝上的手指慢慢握緊,他說道:「是嗎?有這事嗎?我不記得了。」
李楹似是早知道他會這樣回答,她笑了笑:「這事太小,崔少卿不記得,也是常情。」
她打開香球,輕輕聞了聞:「崔少卿,其實,你心裏的事,我很希望你能說給我聽一聽的,但是我恐怕沒有機會了,這隻香球,裏面的香料,是我用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還有沉香調製而成,可以安神助眠。」
她合上香球,遞給崔珣:「送給你。」
她目光澄澈,崔珣卻突避開她的目光,他這次沒有拒絕,而是沉默接過香球,他打開香球開關,放在鼻下,聞了聞:「似乎還有梅香。」
李楹微微怔了一怔,片刻後,她才笑了笑:「沒有。」
崔珣也沒有多問,他合起香球:「我收下了。」
「嗯。」李楹點了點頭:「那我走了。」
「走好。」
李楹站了起來,她今日裝束,和崔珣初見她時,一模一樣,上身穿着綠色半臂短襦,下身穿着紅白間色裙,梳着雙鬟望仙髻,明眸皓齒,仙姿玉質,她往前走了兩步,準備走時,崔珣忽叫住她:「公主。」
李楹回頭,崔珣定定看着她,眸中不復以往的冷淡和漠然,而是似有萬千情緒交織,他手指慢慢攥緊,最終只是說了句:「路上,小心。」
李楹微微一笑,她頷了頷首,然後身影在朦朧月光中逐漸隱去,最終完全消失在崔珣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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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中,一頂樓閣樣式,四周罩着織着寶相花紋白色輕紗的步輦,在紙人轎夫的疾步中,匆匆而行。
李楹端坐在步輦中,她要去幽都。
按照轎夫的速度,兩個時辰後,她就會到嶓冢山了。
步輦中燃着梅花香爐,李楹忽想起崔珣那句:「似乎還有梅香。」
她說:「沒有。」
其實,是有的。
她在崔府養病的時候,便想用安神的藥材調製香料,做一個香球,送給崔珣,藥材收集的很快,香料調製起來也不複雜,當她將調好克量的桂枝、艾葉、遠志、當歸、川芎、沉香放在青銅臼中,用白玉杵搗成細末時,她忽然從荷囊中,取出一朵已經風乾了的紅色梅花。
這梅花,是當日在西明寺雪地中,她傷懷自己是鬼魂之軀,走在地上,沒有腳印,崔珣便讓她走在他的身後,踏在他留在雪地的腳印上,當時一朵紅色臘梅落到他的肩頭,又悠悠落到了她的手心,她鬼使神差的,便藏下這朵落梅,小心放在自己的荷囊中。
李楹看了很久那朵落梅,然後抿了抿唇,將落梅小心放在青銅臼中,然後握着白玉杵,細細將落梅與其他香料一起,研成碎末。
所以那隻香球里,是有梅香的。
李楹垂眸,她此生,真的毫無牽掛了嗎?
她正想着時,忽然步輦停了。
嶓冢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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嶓冢山白霧繚繞,鳥雀悲鳴,李楹從步輦中走出,四周幽暗無光,她站在一個巨大石門前,石門上刻着面目猙獰的鬼怪圖案,石門兩旁,立着兩盞巨大的青銅牛燈,牛首燃着兩團綠色的鬼火,石門的上方,寫着四個大字:
幽都鬼府。
這,便是地府的入口了。
李楹深吸一口氣,她往前走了兩步,走到石門前,高聲道:「我是永安公主李楹,前來地府投胎轉世。」
綠色鬼火猛的跳動了一下,鬼火燃燒的更旺了,李楹聽到青銅牛燈傳來兩聲桀桀怪笑,接着石門轟隆隆一聲開了,李楹沒有猶豫,她快步走進了石門,她走進之後,石頭又轟隆隆一聲關上了,將人鬼兩界繼續分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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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楹一踏入幽都鬼府,就仿佛踏入了一片無盡的虛無,四周是伸手不見五指的濃鬱黑暗,耳邊是惡鬼在地獄受刑哭號的聲音,連空氣都是冷透骨髓的陰森恐怖,李楹輕微打了個寒顫,她咬了咬牙,繼續在這一虛無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她終於看到了一點光亮,她欣喜的加快腳步往前走去,眼前是一條幽黑蜿蜒的河流,河面霧氣繚繞,河兩岸是寸草不生的土地,李楹往地上一看,這土,居然是紅色的。
就像人的鮮血一樣紅。
她驚恐的往後倒退了兩步,本平靜的河面忽然咆哮起來,整條河都變成血一般的紅色,無數隻乾瘦的手從河中伸出,徒勞在空氣中揮舞中,但下一刻,卻又被高高躍起的滿口獠牙的鬼獸波兒象一口吞下,河面上頓時滿是漂浮的殘肢。
李楹想吐,她喉嚨一陣乾嘔,她扶着一個嶙峋的怪石,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她害怕。
忽然她聽到一個平靜聲音:「那些都是不能過奈河的鬼魂,他們非要過去,結果都被河裏的波兒象給吃了。」
李楹悚然一驚,原來怪石背後,是一艘小舟,還有一個戴着斗笠,看不清樣貌的擺渡人。
李楹忽想起什麼:「請問,你就是將亡魂渡過奈河的擺渡人嗎?」
擺渡人點了點頭。
李楹振奮了起來:「聽說過了奈河,便能再入輪迴了,船家,你能送我渡過奈河嗎?」
擺渡人搖了搖頭。
李楹驚愕:「為何?我已經不是枉死之軀了,我知道是誰殺了我,殺我的人也得到了報應,我仇已報怨已消了,我為何還不能過奈河?」
擺渡人只是搖頭,他聲音蒼老:「你,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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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