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軍事小說燦珠璣23 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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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第二十三章

    禮部翟老尚書已經等候多時了,正逢天氣晴暖、春光和煦,便在內府湖畔的亭子裏設了三張桌案。

    老尚書翟為希坐在當中,左右兩側分別是歸德郎將褚琅馳和翰林修撰謝敬彥。

    皆為前程似錦的年輕後浪。

    老大人特特拿出了珍藏的大紅袍,命侍立在桌旁的茶童沏茶。

    時盛京上到王公貴族,下到官吏富賈,都以品茶養花掛畫茗香為雅事,家中常侍有專人掌茶道之儀。

    只見深褐色的茶湯徐徐旋落於瓷盞中,明亮醇厚的香氣便在亭子下充溢開來。

    翟為希捋了捋長須,攤開手道:「此乃我珍藏許久的寶貝,敬彥、琅馳,你二個品品看是如何?」

    褚琅馳這一路上被謝三郎殺得仍暈頭漲腦的,連束髮都撓得有些凌亂了。

    往常下棋輸多贏少是常事,可謝敬彥有收有放,沒見這麼凌厲煞氣。褚琅馳疑心他是否因女人而慍怒,可抬起頭看看,卻又玉質金相、凜若謫仙,看不出來變化。

    此刻大口喝下兩杯茶,郎將才感覺緩和了過來,嘆道:「滋味甘醇,當是好茶!」

    翟為希點頭,又轉向謝敬彥。盛安京第一公子,對茶香琴棋獨具品鑑。

    謝敬彥抖袖揩起玉白釉茶盞,修長淨皙手指捏住盞底,在掌心中轉了轉。端看茶色鮮澈明亮,再在鼻翼前聞嗅,而後薄唇抿入茶湯三回味。

    掀起眼帘道:「蘭香悠長,甘氣馥郁,入口清爽順滑,香高而持久。若未猜錯,應屬百年母樹大紅袍,多謝老師好茶款待。」

    翟為希高興了,呵呵然地拍一拍膝蓋:「可不是,你二位如今一個軍中才幹,蓄勢待發;一個翰林院的筆桿子,御前掌修大紅人。我老頭兒要請一趟來並不容易,非得拿出點體面才行!」

    話聽得謝敬彥連忙致歉:「金秋八月夷國要來朝貢,聖上命重撰朝貢典章,這幾日晚輩都在緊趕慢趕。怎敢忽視老師的邀請,卻不知老師有何事務相商?」

    翟為希年紀一大把了,不愛繞彎子,直言問說:「的確有一樁,眼看你馬上就到選部調職了,心中可已有去向?」

    謝敬彥稍默,沉聲道:「民惟邦本,本固邦寧,天下和靜在民趨於正。我欲考去刑部體察歷練,老師怎麼看?」

    整個三省六部中,唯屬刑部職權最小,基本只限於平民及七品以下的官吏。且只可行刑,處罰權還在大理寺手裏,真箇叫吃力不討好。

    一旁的褚琅馳都意外了,以謝三郎銜華佩實的踔絕之能,竟選擇去刑部吃苦差?

    據傳言,那是媳婦兒最難娶的光棍營,沒有哪個女人喜歡摟着整天戾氣瀰漫的刑部官,多滲人呀。

    剛被退親的他莫非受刺激了?魏妝妹妹屬實能耐也!

    翟老尚書聽完,想了想:「說來有個不情之請,敬彥你莫不考慮禮部?」

    老者收起剛才的和樂,面露出凝重來,又道:「禮部掌五禮儀制及學校貢舉之法,於敬彥你亦當有發揮餘地。我這禮部尚書當了有許多年,馬上便要退下來了。按慣例,一般以侍郎接任,時下的禮部侍郎陶邴鈞吃苦耐勞,勤懇敬業,是老朽一路看着做起來的。但因出身拘束,魄力膽略方面恐難獨擋一面,須找個人在最初二年輔佐旁幫一下他。」

    「我知這番話艱難開口,但能信服之人唯有敬彥你是了。自幼老朽便視你為雲中龍鳳,超群軼類,沉穩從容,不論是禮部或刑部,都並非你的長留之地。遂便想豁出這張薄臉,能否拜託你在禮部輔幫兩年,而後便調職三省、入閣宰相,亦皆有助力。算是我的不情之請。」

    旁邊的褚琅馳默默地,捏起幾顆精貴的西域綠仁果扔進嘴裏——果然,翟老算盤的茶不是白喝的,東西也不白吃!

    各衙各部,能爬到頂端位置上,就沒一個不是人精。今日請自己來喝茶,怕也因為褚家是大鴻臚,鴻臚寺與禮部常有典慶禮儀相交道。

    謝敬彥默然聽罷,這位禮部侍郎陶邴鈞他並未交道,總似平平無奇。但提起翟老尚書為陶侍郎開口,其中怕是因了一樁淵源。

    卻說翟為希年輕時,出來趕考高中,家中的未婚妻劉氏逃荒,未能得知他消息,以為他人已不在。翟為希高中後,一直感激劉家收留他的恩情,始終在找劉氏。誰知找到她時,卻已經與別人結婚生子,不久後又故去了。

    翟老尚書是個念恩之人,心中覺得虧負了劉氏,給陶家買了幾塊地做補償。後面劉氏的兒子陶邴鈞來京城讀書考學,他也安置了住宿。

    對於陶邴鈞,起初翟為希不偏不袒,只任其歷練。但眼見他兢兢業業不怕累不怕苦,便記在心裏,給調到了禮部來。

    眼下自己即將告老,便終於動了私心,想要提攜推助一番,也好彌補對昔年劉氏的愧欠。

    謝敬彥原已聽聞過一二,只卻未料到,會讓自己如此旁佐。

    翟老尚書乃是他的開蒙之師,為官儉廉,膏脂不潤,謝敬彥心中頗為敬重。想來若非迫不得已,也開不了這口。

    然而謝太傅當年的囑咐仍銘記於心,三省六部,在最初時他只擇其無利害而就之。

    ——大晉朝的皇宗嫡脈關係繁複。

    譬如當今聖上淳景帝與焦皇后,舉案齊眉、情投意合。但一直有傳言說,太子高紀非焦皇后為淳景帝所生,乃是她與淳景帝的堂兄慶王的未婚孕子。

    這其間說來話又長了,要往再上一代的先帝說起。

    先帝仁宣帝的皇位,或有言其得之不正,乃是從其皇兄高勉手中搶來的,美其名曰兄禪弟位。

    而慶王便是先帝的皇兄高勉之子,也就是當今皇上淳景帝的堂兄。

    焦皇后昔年早已與慶王定親,但慶王在與淳景帝在邊疆打仗時,中箭傷亡了。淳景帝便娶了焦皇后,代為照顧。

    可焦皇后不足九月便產下了太子高紀,又太子右眉心與慶王相似,依稀似有一道胎記,從此便漫延開這種非正根宗脈的傳聞。

    多年來,隨着幾位皇子成年,出宮建府封王后,綏太后與朝臣對此頗有微詞,朝中勢利分作了幾股。然而淳景帝卻一如既往地愛重焦皇后,始終在力保着太子高紀。

    謝敬彥有自己需要做的事,在朝局分股明晰前,他並不會去趟那道渾水。故而這也是他選刑部的原因之一。

    因見翟老尚書求請耿切,男子便措辭道:「選調刑部,學生已考慮良久,業已經在籌備考核之中。老師的話我會斟酌考慮,即便最後沒去成禮部,亦將記着今日所託,其後多加幫輔陶侍郎一二。」

    曉得他言出必行,且出身名門,骨魂里自有一番胄貴魄力。但能出言幫扶幾句,也能長長陶邴鈞身後無人的底氣。

    翟為希有這句話就放心多了,連忙舒口氣道:「如此便可,且容敬彥你再做考量則個!」

    正說着話,聽見石徑上傳來婦人喧嚷聲,間或年輕女子的曼妙淺香。

    眾人抬頭望去,乃是六十開外的老夫人李氏,身後跟着一名十七八歲少女。着一襲藕荷色柿蒂紋對襟襦裙,芊芊柔柔的,還有個端着食盤的婢從。

    李氏嗓門大,邊走邊喧說:「卻讓我好找,以為在書房,去了書房結果無人,原來在湖畔亭子裏。如此怡情愜意,卻是比我們婦人家還知道享受了!」

    老夫老妻關係好,翟老尚書隨意她埋汰,隨口問道:「我與敬彥、琅馳在議正事,你過來做什麼?」

    話畢,憐愛地看了看其後的襦裙少女。


    李氏就嗔怪起來:「這不是婉婉,前些時候愛上了煲湯,我心說,當下貴女們養花辨香學箭哪個不雅,等閒誰要學下廚的。可好,她偏是喜歡,還學得熟絡。煲好了菌菇山藥蝦丸湯,叫我嘗一嘗評分,我嘗得極好,給評了個滿分。她不信,非說我偏袒,要拿過來端給老爺再嘗嘗。我想着,今日剛巧兩位小郎君也在此,便盛來三份,都給公平地打個分數。」

    說罷,輕牽過女子的袖邊,將她引到兩位神采奕奕的男郎桌案之間。

    但見女子梳着裘雲髻,上插蘇雅的累絲嵌藍寶石花簪,梅花形的雕玉耳環。略顯鵝蛋臉,一字的雙眉,眼眸形如柳葉,半含秋水漣漪,溫情脈脈、清麗秀致的模樣。

    不知是否今日天暖,或行走得有些熱了,她衣襟微微開了點口兒,依稀可望見薄白的頸渦子。

    這乃是陶侍郎的女兒,叫陶沁婉。

    翟老尚書夫婦一生未能孕育,也就變相地把陶邴鈞當做兒輩對待。陶府又剛好住在隔壁,就乾脆把兩家的牆打通了,互相皆可走動。

    對於伶俐可心的陶沁婉,自然視為孫女一樣疼愛。

    這廂陶沁婉順着李氏的視線掃了一周,眼神驀然頓在左側的謝敬彥身上,痴痴地閃了一閃。

    但見男子穿月白暈錦玄紋袍,風姿清凜,鼻挺唇薄,如墨似畫。當真,從初時開始便已那般月華高上,威冷卓絕看得她眼神好不發燙。

    忙悄然收回來,而後施了一禮道:「褚大人、謝大人安好。」

    翟老尚書聽得生澀,出言更正道:「都是京中同齡一輩,年歲亦相差無幾,便喚兄長吧。」

    老夫人李氏取了碗過去給丈夫,婢女把另一份端給褚琅馳。

    正中女子用意。

    陶沁婉心弦一觸,臉紅又輕喚道:「婉婉見過琅馳哥哥,彥哥哥。」話畢,將剩下的一盅湯,親自盛至謝三郎的桌案上。

    那手指輕柔,袖尾一縷幽幽花香縈繞。菌菇蝦仁湯褒得色澤清麗,鮮濃沁脾。

    湯碗裏赫然漂着幾片香葉,女子水澄澄凝着對面男子,仿佛在殷切期待他的回應。

    謝敬彥沒見過陶家小姐,他對女色始終淡薄。先時並未注意,只覺莫名的花息沁脾,似跟着女子袖起袖落在往他周圍涌動。

    他便掀起薄冷眼帘,下意識抬起頭看去。

    他的眼睛澤澈修長,睫如鴉羽,竟對上了陶沁婉一雙濯然期許的眸子。她見他看向她,立時描繪滿了嬌羞與忐忑地憧憬。

    說不出熟悉的眸中意!

    花息亦似親近,驀地讓謝敬彥記起夢裏的那道含香薄霧。

    之前見到魏妝時,魏妝媚潤的花息也曾讓他起疑過,可她的香氣卻是讓他心口鈍刺,似認錯人了的自責。且魏女心機又薄情,毫無自然怯意。

    而眼前的陶女婉婉,雖是第一次與他謀面,卻仿佛並不陌生。她的花息竟讓他熟稔心安,如同定製。

    他不由定睛去看她的眉眼唇鼻,試圖與那模糊輪廓相對比。

    視線卻頓然一觸,望見了女子頸渦中隱約的一枚小點紅痣。

    謝敬彥攥在袖中的手指搐了搐,清聲問道:「你叫陶沁婉?」

    磁醇的嗓音,好不悅耳,聽得陶沁婉心潮暗悸。

    她知他看到自己頸渦的硃砂了,不枉她將衣襟稍稍扯開,這才心安下來。

    又復浮出羞怯的語調,小心問道:「正是小女婉婉。湯里加了幾片香葉子,不知彥哥哥可能用得習慣?」

    那書房琴弦之上的夢境,忽然不是時候地浮現眼帘。嬌顏模糊的女子嫚嫚碎步而來,所端的湯里又有香葉,而那女子煲湯習慣用香葉,卻不知他本喜歡食物的清淡原味。

    突然出現的陶氏女,儼似所有都迎合着他的夢境。她頸窩裏的小痣,她秀目灼灼的希冀,嬌怯而含羞的冀望煲湯喜用香葉,並且是敬重之人所託。

    謝敬彥克制着澎湃的心緒,只舀起一勺湯用入,存心淡道:「並無喜與不喜,味道可口,若無香葉便更好了!」

    褚琅馳也給出了評語,揚聲輕笑:「對於我來說好喝是好喝,就是少了點肉味。但你怕是不懂謝三郎,他喜食淡口,少搭複雜調劑。眼下的貴女都貪歡慕樂,你會煲湯,已着實難得了。」

    陶沁婉略略吃驚,小聲委屈道:「我原以為彥哥哥該喜歡的但得琅馳哥哥如此表揚,婉婉也能稍感寬心些。」

    嘖,原來是專程為了謝三郎而送過來的。

    李氏聽得心想,難怪何時不相信自己評分,非在這時不信。喚褚郎將為二字哥哥,則獨喚謝三郎為「彥哥哥」。

    李氏暗自掖笑,約莫便看穿了姑娘的想法。謝侯府三公子,生就傾玉俊顏,超塵拔俗,才能出類拔萃,惹得京中多少女子崇慕,婉婉喜歡也在情理。

    她夫婦因着膝下無兒孫,看着這丫頭心裏稀罕,一直留在府上沒捨得說親。翟為希與陶邴鈞都是狀元出身,也想等到一位匹配的狀元郎定親。奈何前兩年的狀元都被搶走了,就拖到了現在。

    謝府剛結束丁憂,謝三郎卓秀非凡,亦狀元出身,沒聽說有婚配。婉婉若是能與他結親,那陶侍郎就肯定有照應了。

    李氏便幫說道:「既是好喝,以後便常來。正好姑娘廚藝也得練練,只管好茶好湯地招待兩位小郎君則個!」

    女子羞赧,忽而抿了抿唇,啟口道:「聽說後日有進講經學,是彥哥哥主講,婉婉素來渴望習禮識經,女子當有賢德表范。不知可否有個不情之請,也能求一個去聽講的機會。」

    連說話也似專專為迎合他處境。但謝敬彥卻並不主張用古俗經倫束縛女子,只這一點她怕是不知曉。

    他看着陶沁婉,心中為何平淡無波。

    但這平淡無波,莫非是某種識對人了的靜謐?

    他忽而想,夢中自己一開始的憐恤與煩倦,是否正因了對她無感,所以才會刻意忽視她的憧憬與希冀。

    又浮起女子吐血含唇閉眼的一幕,還有那聲少年清亮的「娘親」,謝敬彥到底不忍。

    後日進講經學乃是宮中貴妃娘娘建議辦的,為要給公主們收收性子,強調禮訓。卻非隨便誰人能去,須得王室宗親才夠資格。而就算外女去,也至少二品以上的官員或公侯人家,並要提前報備內務太監,安排坐席與筵食。

    她不過四品官之女,委實有些冒昧。

    謝敬彥已經給魏妝勉強多添了一席座位,如今再要添男子蹙眉稍想,決定給自己一個識別的機會!

    他便叫侍從取來筆墨,寫了幾字,交給她道:「後日在錦卉園,此我親筆,你拿着進去,守門侍衛自當放行。」

    陶沁婉嬌怯地收下,暗自隱過一絲勢在必得之喜,連忙躬身謝過:「好呢,婉婉在此期待彥哥哥的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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