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
劉據過來的時候,劉徹正在又一次翻看雷被的陳詞以及近兩年繡衣使對劉陵的盯梢記錄。裏面倒也有些值得推敲之處,但也僅僅是「值得推敲」,再多就沒了。
聽到劉據的聲音,劉徹將竹簡放起,招手喚他過來,見他額上全是汗,一邊給他擦拭一邊詢問:「怎跑得這麼急,可是尋朕有事?」
又隨口吩咐吳常侍:「給大殿下倒杯溫水來。」
劉據沒有第一時間回答,捧着水杯瞄了眼吳常侍。劉徹微愣,朝吳常侍使了個眼色。
吳常侍立刻會意,悄悄退出去。
劉據這才開口,將自己的猜測一一告知。
劉徹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神色漸漸變得嚴肅起來:「所以你懷疑她是奸細,還很可能是劉陵安插的奸細?」
劉據想了想,略有些猶豫:「我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不太對勁。我也不確定。我我想到的點都很細微嗯,似乎也都很正常,不能證明任何事。或許是我想多了,但我就是就是」
劉據支支吾吾,不知道具體該如何表達,說得有些語無倫次,可劉徹聽懂了。
他摸摸劉據的小腦袋:「但你就是疑心,覺得有問題。」
劉據點頭。
「能告訴父皇為什麼這麼覺得嗎?你是怎麼想到她身上,又是怎麼把這些細節串聯在一起的?」
劉據愣了一下,轉而思索起來,他是怎麼想到的呢?
其中一大半大概要歸功於他腦子裏的那些東西。這陣子他看了三部劇,其中兩部是刑偵探案類,為此他特別去翻了翻資料,找出了點與此相關的文本知識。
裏頭很多內容晦澀難懂,不是他這個年紀能完全理解的,可他大致明白了幾大要點。
第一,一個好的編劇不會設置無用情節,任何你以為日常無關緊要的鏡頭或許都是後續事件的伏筆。當然生活不是劇本,但如果把案件比作劇本,那麼幕後黑手就是那個編劇。
第二,如果你在連續兩個或三個事件中都發現同一個人的身影,那麼相信自己,不管ta是不是路人甲,也不管ta的行跡看上去有多正常,必然與事件相關,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關鍵。
第三,不要因為某個人的舉止是別人導致的而輕易解除ta的嫌疑,只要ta的舉止是串聯事件的一環,那麼這個「別人導致」就有可能其故意製造出來遮掩自身的障眼法。
第四,聰明的兇手最是擅於偽裝自己。真相往往藏在最不起眼也是最容易被忽視的地方。
根據這幾點,他將前陣子出事到現在的所有記憶全部捋了一遍,驚人地發現有個人莫名全都吻合,如果將她代入奸細的身份,一切似乎全都說得通,而有些他往日疑惑之處也都有了解釋。
劉據不能透露自己的秘密,可對於已經掌握的知識是無妨的,他試着組織語言將這幾點要素用合適的言辭表達出來,把自己的分析過程告訴劉徹。
「一次或許是巧合,兩次可能也是,但三次四次呢?」劉據蹙眉歪頭,「世上真有這麼多巧合嗎?」
劉徹眸中震驚之色頻頻閃過,一陣高過一陣。不是因為這個結果,而是因為劉據得出結果的過程以及他敏銳的感知與抽絲剝繭的能力。
他深吸一口氣,眼眸里光亮閃耀。
是高人嗎?
不,不對。雷被之事爆出時,劉據已經回宮,甚至一直呆在飛翔殿,沒有去過任何地方。他所能見到的接觸的就那麼些人。劉徹確信那些人里沒有高人。
所以定然不是高人直接告訴他的。
高人或許存在,但高人即便教會了劉據一些知識,能吸收多少也得看劉據自己,而即便吸收了,能否融會貫通並學以致用、舉一反三,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做到這點並不容易。可劉據不但做到了,還做得非常好,超乎尋常得好!
劉徹心潮湧動,胸中一瞬間生出許多情緒。驚嘆、喜悅、讚賞恍然又想到,這是他的崽,是他親生的,是屬於他的天才神童崽!驕傲,自豪!
他彎起嘴角:「好,父皇知道了。交給父皇,父皇會細查。」
見他相信自己,劉據鬆了口氣,可好似又想到什麼,囁嚅着嘴唇,躊躇彷徨,欲言又止。
劉徹狐疑:「可是還有別的事?」
「父皇打算怎麼查?若是若是沒查出問題,父皇會怎麼處置?」
劉徹神色微閃,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上次出事他處理了一批劉據身邊伺候的人,若非最後劉據求情,這群人的死活還不一定呢。
劉據是擔心往事重演,恐他即便沒查出對方的確鑿問題,可疑心已在,會寧可殺錯,絕不放過。老實說這種事情他不是沒幹過,劉據在這點上倒還算了解他。
劉徹斂下神色:「你既擔心,為何還要告訴朕?便沒想過用別的方法解決?」
劉據扁扁嘴:「我想過的。想過讓去病表哥幫忙,或者同母后舅舅借用人手,自己先查一查,等查出東西再稟告父皇。」
劉徹眼珠動了動:「為何又改變主意?」
「如果我的猜測為真,那麼此事極為嚴重,牽扯極廣,我怕自己處理不好,恐打草驚蛇反倒壞了大事。
「不論是求助去病表哥,還是母后舅舅,自然都比不得父皇。她又日日同我們處在一起,甚至時常能接觸到母后。若她傷到阿姐、傷到母后怎麼辦?
「我雖然擔心自己猜錯會害死她,但更怕因為一時心軟釀成大禍,到時候不但可能讓其危及阿姐母后,還會讓父皇焦頭爛額,甚至引發更為嚴重的後果。」
劉徹愣住,從前他覺得劉據性格太溫和,少了幾分剛硬,擔憂其過於良善心軟。此刻才發現他的溫良亦是有杆稱的。他有自己的思量,分得清親疏,辨得明輕重。
劉徹沒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反問道:「朕且問你,倘若沒查到確鑿證據,你心中懷疑可會消除?」
劉據想了想,肯定搖頭:「不會。」
說完他身形一頓,轉而道:「我明白了。」
而明白什麼,父子倆都懂。明白當事涉大局,後果嚴重之時,「寧可殺錯,不能放過」亦有其道理。他們終究要首先確保自身的利益。
劉據神色略微複雜,或許內心仍有掙扎,但他沒有再問,便是已經做出了選擇。
條件允許時給予溫良與慈悲,條件不允許時亦能狠下心當舍則舍。
劉徹嘴角勾起,眼底浮現隱隱笑意,他開口道:「朕暫時不會動她。你也不要動,回去就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沒發覺。能做到嗎?」
「能。」劉據點頭,「我來的時候她便在場,所以我說我來找父皇換馬車。」
劉徹:?
劉據將事情原委道出,劉徹眼底笑意更大了:「聰明。」
「那父皇是不是要真給我換輛馬車比較好?」劉據眼珠骨碌碌轉動,小心思顯露無餘,「畢竟雖然是誆她的藉口,但後續也得圓過去才能讓藉口顯得更逼真。」
劉徹面不改色:「你可以說朕不許,照樣能圓過去。」
劉據:父皇,你這樣就不可愛了。
劉徹呵呵,「父」心如鐵,不管劉據怎麼說就是不答應。哼,還高端大氣上檔次呢,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
劉據只能作罷,耷拉着腦袋,焉噠噠,宛如被雨水澆敗的花,連聲音都喪喪地:「行吧。」
轉而又問:「不動她,阿姐那邊」
劉徹輕嗤:「既已對她疑心,知她很可能是探子,朕還能讓她傷了人?」
對於自家父皇的本事,劉據是信得過的,放下心來。事情辦完便準備屈膝告退,劉徹卻叫住他:「沒其他要問的了?」
劉據:啊?還有啥?
「你不好奇朕為何不抓她審問?」
劉據隨口回答:「這不很明顯嗎,放長線釣大魚啊,還需要問?我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引我去假山群,想不通即便我與王夫人都出了事,對她們又有什麼好處。
「但如果真是她所為,那麼這件事定然還有別的隱情,當初抓到的阿玉就只是替罪羊。
「阿玉什麼都認了,半點沒喊冤。可見她是自願頂罪的。她或許也是對方的人。一個她,一個阿玉,這就倆了。既然能有她倆,為什麼不能還有別人?
「現在動她只會打草驚蛇。不如裝不知道,暗中盯着她,藉由她摸清她們在宮中的所有佈置,拿到劉陵出手的全部證據,甚至是抓到淮南密謀的確鑿把柄。」
劉據說的理所當然,無比自信。沒錯,就是這樣。電視劇里都這麼演的。雖然電視劇的情況跟他們不太一樣,可套路是相似的,搬一搬套一套就行。
劉徹心頭狂跳了一下,眸光再度微閃。
他的目的確實如此,淮南王為諸侯,不能師出無名,也不能僅憑分析與猜測。可一旦他有鐵證,就不只是消減封地了,可以徹底拔掉淮南,還能藉此力挫其餘諸侯。
小傢伙果然聰慧且敏銳。
劉徹思緒轉動,想了想,言道:「事情既是你發現的,你不妨管到底。」
劉據:嗯?
「放心,朕會做好佈置,不會讓她脫離掌控,所以你只需按照自己的方式如之前一般多觀察多思量就可以。」
劉據:哈?
不等他開口,劉徹又道:「你若是對刑測偵緝之事敢興趣,可與廷尉多交流。張湯便是不得閒,還有旗下屬官。廷尉府的案卷卷宗,你也可多看看。」
劉據:啊?
劉徹一句接着一句,劉據聽得全程懵逼,完全不知道自家父皇從哪看出來自己對刑偵感興趣。還沒等他回過神來反駁一二,劉徹已經瀟灑揮手:「行了,就這麼着,退下吧。」
當即拍板,一錘定音。
劉據:我謝謝你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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